你在,不在

  再次醒来的时间,是很深很深的夜晚。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连绵的小雨,冷却的房间已经找不到关于他的任何身影。
  她不信他就这样悄悄地走掉,于是很快,行动战胜意志,她掀开被子走了下去,从门缝往外张望到——
  周围只开着一盏落地灯,沉知聿就屈膝坐在客厅的地毯上,茶几边缘放着他托人从公司取来的笔记本电脑,遥遥地,她听见了他手指在键盘上轻而慢敲打着的声音,那声音在她偷看不到两分钟的时候又忽然停了下来,紧接着她又看见他动了动鼠标,有微微的电流动静逐渐传来,穿透雨夜,搅动涟漪,在她耳际一声一声地回响。
  像银纱一般的光线映亮他柔和的面容,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脑屏幕,嘴里念念有词,正讲些什么。
  她想要听清一点,又犹豫不决,终究还是潜意识驱使的她压低脚步慢慢走了过去。
  他其实是在劝慰家里同样忧心忡忡的小猫。
  他对豆泥说,他说小猫不可以熬夜,快去睡觉吧,我会照顾好她的,记得把毯子盖上,不要感冒了。
  说到这里,他迟钝的注意力终于发现了她。
  沉知聿下意识的动作是想要起身,却被戚禾眼疾手快地按住了肩膀,对方仰头的那一瞬间,眼底浮现的红血丝是那样的分明。
  她心口蓦地一滞,整个身体仿佛被苦袖的汁水悄无声息地淋了一遍,那感觉很酸、很涩,一直等到她盘腿在他身侧坐下才得以消弥。
  “我能看看它么?”戚禾开口时的嗓音仍旧是低哑的,但对比起刚开始的有气无力,身体状况明显恢复了许多。
  沉知聿点点头,抬手调整了一下电脑摆放的角度和亮度,以便她能更为直观地看清。
  只见像素灰凄凄的监控画面里,颜色灰扑扑的小猫拖着那张灰蒙蒙的毯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向自己暖烘烘的小窝,已经不需要谁耐心的提醒,它就很乖很听话地躺了进去,安睡之前它居然还会拍一拍裹在身上的毛毯,看样子是在烘自己睡觉。
  “好可爱。”见此情景,戚禾完全不能无动于衷,她浅笑着夸道。
  电子屏幕的光亮是冷冷的灰白色,她的眼神、表情、语言、在这些机械光的映衬中,竟是如此灿烂鲜活。
  沉知聿注视着她线条柔软的侧脸,时间走过许久,他声音低低应道:“对吧,很可爱。”
  昏黄的光线不偏不倚地落在他们身上,戚禾看着墙上交织而成的彼此的模糊的剪影,忽然问他忙完了没有,他轻声回答说差不多了,只不过电脑始终没有锁上,两个人就这样看着,听着。
  直到依稀听见小猫酣睡时的呼噜声,戚禾放低背脊环住自己的膝盖,开口道:“能和我讲一讲你们在国外的事情么?”
  “我现在有点想知道……”她说。
  沉知聿眼中划过一丝难言的惊异,须臾,他神色半含期待地问她:“感觉有点突然,所以是?”
  他眼神太温柔,温柔得让她想要马上逃离,却又舍不得移开视线。
  戚禾沉默了一小会儿,随后右手抚上自己微烫的脸颊,声音潮湿:“我其实是想知道,你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话落的瞬间,仿佛有道无形的风雪在他心中呼啸翻卷,沉知聿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重逢时撞见的那场雪,又是那场雪,相似的场景,相似的话语,但完全不相同的心境。
  那天他也问她,这几年到底过得好不好,这个煎熬他无数日夜令他辗转难眠最后艰难表述出来的问题,换取的却是不欢而散的结局。
  一晃眼,寒潮褪去,他还是更喜欢现在这个季节,因为春天足够让冰冻已久的事物再一次破土发芽。
  沉知聿从善如流地说道:“刚开始人生地不熟的,身边连个能完整沟通的朋友都没有,爸妈起初不是很同意我把它带过去,说我每天既要忙着上课又要抽空去兼职,哪来这么多时间和精力照顾它呢,可我偏偏就是不听。”
  “后面我真的悔不当初,因为水土不服,它待在那经常生病,那座城市常年都在下雪,很大很大的雪,天气特别冷,有一次它趁不在家的时候偷偷跑了出去,我找了它将近六个小时。”
  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住,戚禾垂下眼睛,问他:“后来呢?你最后在哪里找到的它。”
  “后来……”提起那段沉重的往事,仿佛又亲身经历一遭,窒息感顿时涌上心头,他只能用不断呼吸的方式安抚自己。
  沉知聿慢慢地说:“后来是聚餐回来的邻居看见我在门口急得团团转,告诉我可以查监控,我当时听见就…觉得自己好傻啊,这么重要的东西都能忘记,还好及时发现,否则……”
  “后果…我都不敢想。”说完,他抬了一下手,指腹有意无意地蹭了蹭眼角。
  半分钟后,他听见戚禾问:“它竟然跑了那么远吗?”
  整整六个小时,这得多难熬。
  信息筛选发生了偏差,沉知聿冷静之后给她解释,他说:“没有,没有跑很远,它是跟着别人出门,偷偷跟了一路,被发现以后对方把它带到了一家有暖气的花店,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是我去得太晚了,幸好那个人愿意等我。”
  他深深地望着她:“那个女生背影很像你,我差点也以为——”
  然后他止住了声音。
  只因她靠了过来,靠在了他的肩上。
  伴随这一阵越来越贴近的体温,他恍惚听见了自己平稳而有力的心跳声。
  接着,他闭眼,轻声对她说:“你不在的时候,我只有它了。”
  “它很想你,你呢,你想他么?”他这样问她。
  她没有选择立即回答。
  有些回忆总是在特定的时间一点一点地缠绕上来。
  她记得从前捡到它的时候,也时常带着去医院,许是在野外过得太苦太苦了,落了一些基础病,每每去医院的路上又或者是什么,他总是有很多的不敢,不敢看针管插进静脉的过程,更不敢听小猫痛苦连声的呜咽。
  他喜欢躲起来哭,哭完还要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没有哭,她知道他只是怕她担心。就像刚才那样,用最轻描淡写的口吻去描述这件对他来说极其痛苦的事,她千真万确能从这些平淡的言语里体会出对方当时奔溃万千的情绪,甚至可以想象到他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找、苦寻未果继而魂不守舍的等等场景。
  脑海被这些凭空而生的画面全部占据,她强迫自己不要再继续胡思乱想。
  窗外雨声渐渐变小,戚禾的意识开始模糊了,手指不自觉攀上他的衣袖,她的声线在微微颤抖。
  “我当然想它。”她一字一句地自我剖白。
  她说:“可我不能想他。”
  她一直在和他说对不起,他也一直在和她说没关系。
  思绪混沌之间,心扉敞开之际,他忽然说,他要走了,现在已经很晚,他应该要回去了。
  戚禾愣了愣,随后点头。
  她让他在原地等一下,她去房间给他拿伞。
  沉知聿无意识偏头,一眼就瞧见了立在客厅角落,那把早已沾了灰的透明雨伞。
  两秒过后,他追上她的脚步。
  她闻声转过身来,眼睛里盛满了情绪。
  脸颊随之被他轻柔的动作捧起,吻落下的时刻,让她不由想到了灰茫茫的天空,想到了枝叶纷飞的树林。
  似乎有什么跟着飘落。
  他额头抵上她的,清清楚楚地看见——
  原来那是她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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