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

  之后,徐悠凛就常常在严玄状态不好的时候带他出去走走,有时一起坐火车、骑车,或只是单纯在学校附近散散步,徐悠凛总是叨唸着:「严玄就该多去外面晒晒太阳!」一边拉着只想窝在家里,一脸哀怨的严玄往外走去,而今天,杀到家中的徐悠凛正好看到严玄正在整理自己的背包。
  「喔!好难得严玄竟然想要自己出去啊!」徐悠凛惊讶的大喊着天上要下红雨了,被严玄瞪了一眼淡淡说着:「我只是没这么喜欢到处乱跑而已。」
  「你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徐悠凛连珠炮的问着。
  「看电影!今天是首映,我一直很喜欢这部作品。」严玄兴奋地说着,鬼使神差的,啟唇:「你......对这个会有兴趣吗?」
  「这是部什么的电影?」徐悠凛好奇问。
  严玄踌躇了一下,吞吞吐吐的回答:「它是改编自小说的文学电影。」
  「喔......那这本小说是在讲什么啊?」徐悠凛兴致勃勃。
  「呃......」严玄尷尬的吞了口唾液,感觉双颊緋红燥热:「是在说......同性恋爱的故事......」
  徐悠凛的声音突然陷入了沉寂,严玄紧张不安的望着他,连忙辩解道:「没关係的,我想你大概也不喜欢吧。」
  徐悠凛突然望向严玄:「严玄,喜欢这种类型的吗?」
  「什么?」严玄吓得一个激灵。
  「我指,同性......」
  严玄稍微冷静了一点,坑坑疤疤的用着过快的语速尝试着将自己的想法传达清楚:「呃,作品的话当然是喜欢啊,作者的笔触很精緻,对情感的描写也很细腻,把两个成年人的挣扎和救赎......」
  「可以。」徐悠凛点头。
  「蛤?」严玄怔住。
  「我说......好像也可以。」徐悠凛用手指点了点严玄的肩膀,一脸坚定正经:「如果严玄喜欢的话。」
  “这是什么回答啊”
  「但是两个男生去看bl很奇怪吧。」严玄着急的嚷着。
  「又有什么关係?我也想更了解严玄一点啊。」徐悠凛眨着他澄澈的鎏金眸子天真烂漫地说着。
  「等等,但是你又没有看过......」严玄还尝试着想要挽留。
  「不管这么多了啦,那那,我们就走吧。」徐悠凛大喊着。
  「嗯。」严玄摁了摁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不知道这究竟是躯体化发作、昨天睡得太少、莫名其妙擅作主张的徐悠凛,还是从来一次也没有拒绝的他自己。
  上了公车,严玄只觉得整个头盖骨近乎炸裂,意识被纷涌而至的烦躁砸得稀烂,支离破碎中,他感觉自己摇摇晃晃如颠簸于猛浪之上,不断跌落,反覆摔在一个柔软的船上,茫茫然不知要航向何方,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正倚在徐悠凛的肩上。
  「啊我不小心靠在你身上了!」严玄惊醒的瞬间大喊出来。
  「没关係啦,如果你需要我的肩膀可以借你靠。」那双鎏金眼睛朝严玄弯了弯,感觉也染上了淡淡倦意,严玄不太懂自己突然在尷尬什么,连忙打哈哈道:「那等等你如果睡着了也靠我肩膀啊。」
  「好喔!」徐悠凛挪动了一下姿势,一团暖意和银白的发丝就这么泼洒在严玄的颈部,一丝一缕都清晰可见,闪着薄光。
  严玄突然感觉嘴巴特别的乾涩,心跳得飞快,吞了口口水,用力闭上双眼,犹豫了一下还是一鼓作气靠上徐悠凛的肩膀。
  严玄想他在僭越,但他停不下来,好奇妙的感受,感觉一切被按下暂停键,灵魂被剥离飘离了空中,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五感只有剩下触觉仍在运作,温暖安心的气息传来,终于,严玄深深睡了过去,这是最近难得的好眠,直到公车到达,徐悠凛笑着戳了戳他的脸颊,用气音说着:「严玄,严玄,我们到了,要下车了。」他才惊醒过来。
  电影院来的人比想像中的少,也许是受眾较小的原因,整个电影院里除了播放声异常的安静,严玄左右张望了一下几乎都是女生,又看了看隔壁期待的徐悠凛,紧急尷尬的搓了搓手。
  电影仍在播放,突然,徐悠凛凑过头来:「吶,严玄。」
  「怎么了?」严玄故作镇静,却止不住尾音的颤抖。
  「其实我一直想问啊......」徐悠凛的气音夹杂着湿暖的气息喷在严玄发烫的耳尖:「那个喜欢我的女生是怎么说的?」
  「他说——」严玄才刚要开口又僵住了,辗转思考了半晌才慢慢淡淡地道:「他说,你长得很好看,虽然有时候很孩子气,总给人一种玩世不恭的印象吧,但是对人却又很温柔,也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虽然作业欠了但最后一定会乖乖写完,答应别人的事情一定会做到,他觉得你是个很好的人,跟你相处,他觉得很开心。」
  「这个女生还真了解我呢。」徐悠凛轻笑道。
  「可能他私底下有在偷偷观察你吧。」严玄故作不以为然的说道。
  「那那,还有吗?」
  严玄吞了口唾液:「他从来没有看过有人能够这样的弹钢琴,每一次,每一次,都会被那漂亮宛如清泉的乐音吸引,无法自拔。」
  「欸?只是我好像除了严玄你没有给其他人弹过钢琴呢?」徐悠凛疑惑地问。
  「可能他无意间听到了吧。」严玄继续挥舞着轻薄脆弱的谎话,希望着话题的闭合。
  「喔,是这样啊。」徐悠凛朝严玄漾出一个格外柔软温暖的笑容:「那我想,那个人一个是个很温柔的人吧?」
  严玄怔住了,过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的问道:「为,为什么这样说?」
  「不知道欸,直觉?」严玄望着徐悠凛的玩笑脸,突然觉得那双鎏金眼眸有些落寞的神色。
  「你这么说,很像是在给那个人发好人卡呢。」严玄清淡却有些试探性地问着。
  徐悠凛却是感觉对这个话题已经厌倦了,直接跳到了下一个话题:「嗯......严玄啊,其实我今天一直在思考一件事情。」徐悠凛望着严玄一脸正色地问着:「喜欢跟爱,到底有什么差别呢?」
  严玄沉吟片刻后缓缓开口:「呃......感觉喜欢是比较轻盈,而爱要考虑更多东西更沉重一点吧。」
  「嗯......是这样吗?」徐悠凛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
  「我也不知道欸,这部片子里所呈现出来的,或许就是真正的爱吧。」严玄望向徐悠凛的眼睛:「你为什么一直要追寻一个定义呢?」
  「因为,我有喜欢的人了。」徐悠凛眼神澄澈而滚烫炙热:「嗯,也不能说是喜欢,比喜欢又更沉重的多......我找不到一个方法去定义这种感觉。」
  「是......是之前的那个人吗?」严玄很轻很淡的问着。
  「嗯,同一个人喔。」徐悠凛的嗓音沙哑带着笑意。
  严玄略微调整了姿势,用两隻手臂撑住了座椅望向大屏幕,看着两个主角激动落泪拥抱宛若彩蝶化蛹,脑中浮漾出两个朦胧的笑靨,如此相称如此契合无间:「我想,能被你喜欢的人,一定是个很幸运的人吧。」
  「是这样吗?」徐悠凛嘴角逸漏清脆的笑声:「我倒觉得我才是那个比较幸运的人呢。」
  「是吗?」严玄乾巴巴的笑了笑。
  「因为,我其实比那个人想像的还要再自私的多啊,爱的也沉重扭曲多了。」徐悠凛倒是回答了一个严玄意料之外的说法。
  从相识至今,徐悠凛都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好听点说是瀟洒不羈,难听点就是漫不经心,总是掛着灿烂而明亮的笑容,却总是给人一种热切而疏离的隔阂,好像很少事情能在他的心中掀起波澜,严玄曾以为,这是因为徐悠凛的世界太小了,小到只装得下跃动的音符流淌成徐悠凛这一生仅存的热血与激动,他是为音乐而生的夸父,终将穷尽一生追逐音乐直至生命之泉乾涸。
  而今,这样的徐悠凛的世界,涌入了全新的泉水,足够甘甜鲜美到能够滋养他那颗野心勃勃的心脏为此而搏跳,这本该是美事一桩,严玄却不知作何感想,想自己是个欲求不满的狱卒,如此自私的渴求着就这么将徐悠凛眷养在他能触及的那个狭隘的世界,却忘了徐悠凛其实也有鲜活斑斕的意志,会爱得深切,恨彻入骨,因为徐悠凛是个活生生的人类,正常的,还没有坏掉的。
  「其实,我反而觉得这样很好呢。」严玄深吸一口气,尝试着驱赶胸腔中那股细细嚙咬沉重与酸涩,艰难破碎的笑出声来:「真正的爱情不就是这样的吗?」
  真好啊,能够有这么浓墨重彩的情感,去爱,去恨,去感受这个世界。
  但他光是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已经气力耗尽了。
  「但你不会觉得,同性爱的感觉有种特别禁忌的感觉吗?好像被什么封印的潘朵拉宝盒似的,谁都不敢随随便便的去触碰它。」徐悠凛看着电影演到两个男主角因为家庭反对的关係被迫分离的桥段,有感而发的说着:「我觉得,这个社会就是这样的,四处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标籤,只是有些他人避之不及,有些趋之若鶩,同性恋也是如此的吧。」
  「但是......」严玄起了个头,就没再继续说下去了。
  这个社会能够接纳的人还是少之又少,嘴上说得好听,因为对象不是他们自己。
  思绪翻涌回到了过去,母亲的凄厉嘶吼,父亲的黯然离去,在脑中烂成黄黄白白的糊渣,他想自己的脑子还没熟透,很脏,该擦乾净。
  曾经的严玄死在了国小的某个嫣红的晚霞里。
  他的世界被割裂成两块,家庭的那块全部格式化成一片苍白,那一大段被剜去的空白仅在神经烙印下寥寥血跡斑斑的焦痕:离婚、同性恋、那绝对不能是我。
  严玄努力地去回想那些零碎的瞬间,但抓到的始终只有残破的几个画面,要想復盘那些心情,却发现构筑出的只是一片茫然。
  他有个圆满而残破的家庭,觉得那很像蛋壳,敲碎了流出腥黄糊浊的脓渣,从此内涵不復存在,只剩一个脆弱带裂缝的虚存象徵
  张爱玲说,青春一袭袍子,爬满了虱子,但对他而言,青春更像是一把刀,划破那些细緻脆弱的梦,那些染着热的血管,扎在脑门震颤着,会渐渐一点一滴的把那个纯粹的童年割开,撕扯剥离如同昆虫褪壳。
  刀起刀落,划破在他年幼稚拙天真的想着,他们家是如此幸福而圆满,简单而纯粹的幸福只要稍微舔舐,就能有渗浸肌肤融入血管的暖意,恍若会直到永远......
  视网膜上爬满了嫣红的血丝,他觉得视线开始模糊,两具朦胧的胴体交叠,曖昧旖旎的娇喘和呢喃,挥之不去的腥羶味,拉成黏腻的长丝黏住他的所有粉碎崩坏的思绪,唯一只记得他小心翼翼轻轻关上了门,衝到厕所乾呕到整个胃都要吐出似的
  『我很抱歉辜负了你,但是我喜欢的还是男生。』
  然后,依稀縹緲的记忆中,父亲和母亲大吵了一架,匆匆离去这个家,销声匿跡,他知道他们私底下还有在联络,知道母亲崩溃了很久,整日愁云惨雾自怨自艾,时常发疯尖叫痛哭流涕,他不怪父母,他们也只是第一次成为了父母,第一次发现了真相,所以他承接下来家中照顾者的角色,学着拉起自己僵硬的嘴角修整得圆润滑顺,好去承接母亲的脆弱碎片,好去保护尚乾净无瑕的妹妹。
  他有变得足够温柔足够强大吗?他也不知道,他觉得没有,因为封印于层层叠叠心扉的深处最骯脏不堪的那块,他想,自己是恨着他们,并且默默立下誓言,绝对不要成为他们一样的大人。
  严玄叹了一口气,只可惜,到头来,他还是活成了自己最不想成为的样子了吗?
  「但,先不论是不是同性恋,你看这部电影的主角,他们的爱感觉也是那种很残缺的爱呢......为什么要这么痛苦这么执着的去爱一个人呢......」徐悠凛的声音很轻很淡,细微縹緲到严玄分不出来这是徐悠凛在问严玄还是徐悠凛自身的囁问:「对啊,到底是为了什么而这么执着的......这是喜欢这是爱吗......就只是,想要你活下去而已......」
  「我想,爱情本身,就是一种执着吧......」光影倒影在严玄靛青的瞳孔中明明灭灭,像那气若游丝的呢喃。
  像他自己一样。
  只是想要陪在徐悠凛身边活着而已。
  这样算是什么奢求吗?他有这样的资格吗?
  他不知道。
  他还是只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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