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最前方的影,身形高阔。
  他还没有走。
  曦珠心上涌出欣喜,她停下来,先是喘了好几口气,缓和自己急躁的心绪,又伸出被冷风吹透的手,贴了贴发热的脸,把那热温降下。
  一边将乱的裙扯正,一边疾步过去,只是慢了三分。
  绕过庭中桂树,她终于看到卫陵。
  只有他一个人,跟随的其他人已经不在。
  他提灯在风里,似乎站在那里等了好一会。
  他知道是她。
  在等她。
  曦珠忽然生出一些羞耻,尤其是想起自己一夜心神不宁,未好好睡,宁愿坐窗边等待,就是想和姨母他们一起送他。但她又感到些许庆幸,若是自己真的睡着,怎么能见他这最后一面呢?
  她抬眼看他。
  自从大表哥和姨父逝去,他就接手了卫家军,成了对抗狄羌的主将。几年战场经历,磨炼地他两颊瘦地微微凹陷,下颌紧绷出硬朗的棱角,目光也锐利如鹰隼。
  只是现今平和地看着她。
  即便如此,曦珠仍被其中隐约的压迫看地低下头去,她张了张嘴,轻声道:“我来送你。”
  她知晓自己这句话是有些问题的。
  无人去知会她他要走了,她又是怎么赶到的?
  但他什么都没问,低声应了个“嗯。”就转开了眼。
  他提着灯,让明亮的光落在她身前的路,朝前走去。
  曦珠跟在他身侧。
  一路寂静,冷风吹拂。
  两人都没再说话。
  要到公府正门前时,曦珠望着地上两人交错的影,听他忽然开口说:“母亲这几日身体不好,我不想累她,便没让人叫她起身送我。”
  “母亲醒后,还要劳烦表妹宽慰她。”
  那两年,他愈加寡言。难得从北疆回来,对她更是话语寥寥。
  曦珠看在眼里,忍耐着酸涩,她答应道:“好。”
  好似除去这句,他也找不到什么话和她说了。
  再次沉默下来,直到过了大门。
  外头天色昏暗,亲卫牵着缰绳已等候多时。见人出来,都看了过来。
  “就送到这吧。”
  他侧转过身,将手中的灯递给她。
  曦珠接过,沉甸甸的灯盏让她的手一坠,想起了片刻前的噩梦。那双哀痛的眼仿佛正看向南方,看向京城。
  曦珠重新抬眸,这回看进了他漆黑冷厉的眼中,没有再退避。
  “三表哥,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光晕之外,曦珠看到他唇畔起了很淡的笑意。
  卫陵点头道:“好。”
  最后看着她,说:“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风声渐大,吹地灯笼四处晃动,曦珠忍不住将冰冷的手移向他握过的地方。
  那里似乎还有余温。
  她站在台上,看到他翻身上马,手掌揽过缰绳,停顿一瞬,就扬鞭朝长街的尽头而去。
  亲卫紧随而动。
  曦珠一直站在那里看着,直到再听不到一丝马蹄声。她才抬头,见天光不知何时亮了。
  *
  他向来说话算数,可最后一次却失信了。
  次年正月,即将踏入坟土的皇帝欲立六子为继承,太子在一干谋臣的算筹下,欲起兵逼宫谋逆,却被告密。
  太子被活捉,其余参与谋逆之人一并被定罪处决。
  其中太子母家卫家,首当其冲。
  镇国公府被禁军包围。
  皇帝不过两日咽气驾崩,新帝即下旨暗中派人接管军务,卸去卫陵提督职务,印信交还兵部,再将他押送回京,另行处置。
  是惧其手中有兵力。
  适时千里之外的北疆,狄羌正犯境抢掠。
  大战在即,大燕军营却出了奸细叛徒,将此消息卖于狄羌。两厢配合,在卫家军不服新提督,军营混乱之际,狄羌派兵攻打。
  卫陵领兵反攻,却被新任提督牵制兵力,不予援兵。
  他没有平安回来。
  就如噩梦中一样,三千卫家精兵战死雪谷,他也被狄羌围攻至死。死时,他的身上有数不尽的窟窿,血业流尽,却始终抬头望着京城的方向。
  后来……
  再后来。
  曦珠的喉间似涌出血气。
  卫陵死后,一向安稳的北疆防线不过半年就崩溃了,被狄羌占去三分有二。
  一直到她死时,大燕丢弃的疆土都未再收回。
  她有过悔恨,若那时卫陵离开之时,将那场梦告诉他,会不会有所不同,他也还活着。
  可悲的是,纵使她设想过千百种方式,到最后也无可避免那样的结局。
  除非回到能改变这一切的起始。
  *
  曦珠看向走过来的他。
  如今的他高竖马尾,还未弱冠,是多少岁呢?
  她回想着,记起再有一个月,端午之后的第七天,就是他的十八生辰。
  他还年轻,还不曾经历半点磨难,眉眼间俱是少年人的潇洒恣意。
  一身翠微绿裳,内领和腰带丝绦皆是银红,腰间挂着一截银鞭,那样鲜艳的颜色穿在身上,却丝毫比不上第一眼就看见的,他盛绝风流的容貌。
  上辈子,午夜梦回时,曦珠忘却了卫陵的容貌,却忘不掉他的眼。
  她知道他是如何从少年意气,变成后来的淡漠沉静。也知道在这期间,他忍受过多少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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