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他就站在隐蔽处,远远地看着,直到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彻底不见。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转目看向那棵系满世人心愿的树。
  不应该偷窥。
  但他最终还是走了过去,犹豫片刻,伸手将那根高枝捞下,找寻着她的字迹。
  他认得她的字。
  她的字不大好,曾经在祠堂帮他抄家训时,她说过自己从小不爱读书写字。
  和他一样。
  他以为自己真的认得她的字,但找了许久,在飘荡的红里,却不见她的愿。
  到底是哪条?
  她的愿是什么?
  直到手停落在一条银钩虿尾的祈愿带。是许执的。
  那样的字,无愧他寒窗苦读二十载。
  在这条愿的前面,是一条鲜红的愿。
  字迹变了。
  卫陵并不精通书法,但那瞬,竟觉得两条愿的字有相似之处。
  到底是什么时候变的?
  他忍着一股股的眩晕,看向她的字。
  “世事顺遂,平平安安。”
  再简单不过的愿,他方才才会忽略了吗?
  分明手从这条愿经过数次。
  亦还是这样的字迹,让他不想相信,她已在为另一个男人改变了。
  新伤隐隐作痛,伤口崩裂,血尽流出,湿透了身前的缁色袍衫。
  头疾跟着发作,吃过药才好许多。
  他一个人回去了,带着她几乎被撕碎的愿。他不该来找她,这样才不会看见那幕。
  回到公府,那里已经有一堆事等着他。部属的安置、亲友递帖拜访、东宫的秘信、盟友商议下一步谋算、政敌的鸿门宴……短短半日,他就被这么多人惦记上,不管是想从他身上获利,亦还是要他的命。
  他很忙,忙地忘记了她。
  但脾气忍不住暴躁,极力控制着。
  在月亮升至中天时,卫陵还是一把将茶盏砸碎在地。
  “你去告诉陈望,我这个人向来是公私不分的。他想分明私了,就再找一条通天的路,不然就好好想清楚,不过丢了头上的乌纱帽,断了前程。若不想活,就让他洗好脖子等着!”
  说什么前程,什么命啊的,不过就是桩小事,放到朝堂那些文官武将那里,谁手里不沾点血。有良心的官员都如此,哪个能干净?
  再平常不过罢了。
  却惊吓住门外一角翩跹的霜色裙摆。
  人都退出去,在经过她时顿了顿,但她仍在墙壁的阴影里躲着。
  卫陵就坐在那里,接过仆从新递上来的茶看她。已经等了大半日,他不在乎多等一会。
  终于她挪进花厅来,步子很慢,最后停在离他很远的地方。她望了望被打扫后尚未干透的地砖,就把眼定在那里,都不肯看他一眼。
  她低着头说:“三表哥,我不知你今日回来,还以为会晚个一两日的。又碰巧今日有事,没能在府上迎你。”
  厅里的光很亮,足以卫陵看清她。
  从乌黑莹亮的挽髻,一直到那张经年秾丽的面容,延过秀颀雪白的肩颈,滑落至愈加丰郁的身形。
  她就是这般,与许执在一起。直到现在才想起回家来。
  她应该是察觉到他的视线,无措地掠了下鬓边的发丝,将头更低了。
  尽管如此,卫陵也没把眼移开,道:“我听小虞说过你去寺里了。”
  他又问:“一个人去做什么?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她倏然抬头看他,仅一个目光相触,便偏过眼去,脸上满是犹豫的神色,抿紧唇将袖子绞地更紧了。
  他也冷了脸。
  茶盏磕到桌上的声响,她似被吓一跳,脸色有些发白,慌道:“我,我随便走走,这么晚回来,是路上,有事耽搁了。”
  她对他说谎了。
  不过分别一年半的光景,她也知道拿这些虚假来搪塞他。
  眼前恍然出现她与许执在一起的场景,历历在目。
  卫陵握紧手间的祈愿带,头一阵阵刺痛。
  即便她说了真话,他又能怎么样,难道让她再次陷入难堪的境地,让她得知他真正的劣性吗。他与她已经走向不可挽回的道路,也没有办法再回头。
  他只是没办法接受她也开始变得畏惧他,像看一个陌生人,与此同时,与另一个叫许执的男人亲昵。
  最终他只能在沉默中,说了这样一句话。
  “以后早些回来。”
  那晚她离开后,开始落雨,很大,也很冷。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竟然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倘若能重回最初就好了。
  雨声渐大,卫陵再睁眼,便发觉自己回到了祈愿台,似乎还是那日。
  但手中洇湿的愿在告诉他,并非那日。
  他已重生。
  她亦是。
  卫陵忽然明白了一些事,当年曦珠为何会在说那个谎话前,那般犹豫不决,甚至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悲伤和怜悯,也许不是为了周全她与他,因那已经无法更改,更可能是只为了他一个人。
  她要如何开口,说今日是她父亲的忌日,从而不牵扯出他也失去父亲的伤口。
  因此只能闭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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